【戏说英国】帮你提回家
作者：赵潇
开门一溜疾走，同时伸展一下酸痛的脊背。
十二月份的英国南方，天气时暖时寒。刚刚还阴霾满布的天空，此刻却风和日丽。
明亮的阳光洒在寂静的街道上。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们在这条街上住了十多年，平常这个时间，上学的上班的赶火车赶汽车的都从这条街走过。现在疫情封控，街道突然人迹罕至。以前在人行道上碰到邻居，大家笑笑打个招呼。现在远远看见对面过来一个人影，便赶紧跨到街的另一侧，彼此都装作没有看见。
我已不再工作，心安理得躺平，关了手机，看看闲书，倒也省去了许多口舌的打扰。凯从去年就一直在家里上班，天天对着计算机狂吼乱喊。我嫌他聒噪，却又无处躲避。只好天天眼珠上翻，每每趁有云开雾散的瞬间，便大喝一声：吸氧去也！夺门而逃。
幸而英国的政策封城不封门，我每天外出锻炼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多起来。
拐弯处迎面碰到一个英国老太太，我正要避开，却听她说：
“你能帮我一下吗？”
她看着我，脸上露出很恳切的神态。英国老太太出门，好多人要画浓妆。我注意到她除了涂口红，还搽了胭脂。虽然脚步有些蹒跚，气色却是白白红红的鲜明。大冷的天，厚厚的外套底下穿一条裙子。她没有咳嗽，也没有咳嗽的迹象。
“你能帮我提一下购物包吗？” 她继续说，手里拎有几个购物袋。
“当然没问题，交给我来提。” 我二话不说，转过身，弯腰接过她手里的两个袋子。她坚持要自己提另外两个袋子。
她说，平时一直呆在家里，今天想走去附近Tesco小超市看看，买买东西。不曾想装了好几个袋子，走到半路越提越重，这一段居民区又找不到出租车。
“我就住在前面几条街，我会付你钱的。” 老太太说。
我觉得这位老太太很老派。她家里有人吗？还是独居？和陌生人不好谈个人情况，便问她防疫情况好不好。
“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说，“鲍里斯（时任英国首相）说每次洗手唱三遍‘祝你生日快乐’，我每次洗手唱三遍‘天佑女王’（英国国歌）。”
我俩笑起来。她接着说，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不再举办Birthday Party。不过她每年收到女儿寄来的上面写着“祝你生日快乐”的生日卡。
我问她以前经历过疫情吗？过去老人是如何防范的？
哦，她说30年代的时候有过，她那时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住在乡村。家门口挂了很多大蒜，地上还撒了盐。她妈给孩子们喝菊花茶和奎宁水。
我说我老家住在中国最长的河边，老祖母也给我们喝菊花茶，还有金银花茶和板蓝根茶。
她听了很高兴的样子，问我读几年级。
我有点发愣，又有点开心，轻轻回答道我的孩子们都毕业了。那天我穿了一件焦黄鲜艳的戴帽羽绒服，头顶的白发都藏进帽沿里了。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嘀咕，继续夸我是个好姑娘，自顾自地说：
“你和你父母亲很亲近吧？”
我说是的我们很亲近。她说：
“他们一定会为你是个好孩子而感到骄傲。”
我说他们会的。她接着又说：
“上学的时候都很乖，像个小天使。”
然后她就突然沉默，不再做声。
我意识到她的记忆有些模糊。如果她知道现在给她提包的不是一个女学生，她或许会感到尴尬。
我们默默地慢慢往前走。到了一个小转盘，她前看后看，好一阵才举步向前走。我手上的包变得沉重起来。
又过一条大街，拐进一条排房街，她突然说：“到了。”停住了脚步。我看不出哪间是她家门口，便问：
“要不要我帮你把袋子放进门？”
“不用了，谢谢，我可以自己拿进去。” 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便不再坚持。看见她转身在衣服上找东西，我耐心地等在那里，心想她或许还有什么事要说。
却见她摸出一只钱包，拿出一张10英镑的钞票递给我说：
“这是给你的。”
我没有多想，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这张纸钞。自从疫情以来，我们全部用电子付款，已经有两年没有接触过纸币。用手摸摸，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熟悉又实在。
第一次在英国参加女儿的学校圣诞音乐会。入口处，几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站在门口迎宾，一个男孩子迎上来问：夫人，我可不可以帮你拿大衣？我把大衣脱下来交给他，按照站在我背后的英国朋友的悄声指点，给了他一个硬币。他高兴地道了谢，替我把大衣挂进更衣室。
我把这张纸币揣进口袋，又拿出来递还给她，说：
“谢谢你的小费。今天我本来要去健身房的，陪你走了这一程，我感觉运动效果比踏步机还好，省得我去健身房了。”
她收起钱，放进钱包，若有所思地说：
“凯瑟琳以为我自己不会去购物。这下她看见我买了这么多东西，该吃惊了吧。”
“你下次再去买东西的时候，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开车来接你。“我拿出手机说。
她并没有接我的话，又说：“凯瑟琳每个星期二都来给我送一趟物品。这个星期她休假没有上班，她打电话说下个星期二才来。“
我不清楚凯瑟琳是社工还是她的朋友。我挥手说了Bye-bye，走前对她念了两遍我家的街道门牌，说，如果她下次再想自己去买东西，随时可以敲门叫我。她点点头，看着我，眼神有些呆板，而脸上又分明露出笑容。
不久，封禁令解除。经过我门口的行人一如往常，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走过那个拐弯处，偶尔我还会想起，那个让我当了一回中学生的陌生老人。
作者介绍：赵潇，1994年移居英国。中国史学博士。曾任大学和中学教师，自由撰稿人。出版有《英国小学阅读体验》及翻译作品《东西方艺术的交会》等。
“戏说英国”是母爱桥慈善会与剑河风中文杂志社联袂举办的征稿活动，旨在活跃在英华人的文学生态氛围，用华人视角记录英伦三岛的有趣片段，并与各地华人以文会友，分享交流。征稿截止日为2023年9月30日，佳作将入选实体书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