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英国】一个老套的英国
作者:顾红艳
2017年春天,当我准备从南京启程去伦敦的时候,一个老同事在路途顺利的祝福之余问:伦敦的空气污染还跟我们差不多吗?爱好文学的他读过很多狄更斯的作品,也许对于《雾都孤儿》这样的书名印象太深刻了。关于一个未曾到访过的地方,先入为主的印象往往来自于文学作品、电影电视、新闻报道、互联网,还有道听途说。
英国到底啥样?有一天,我踏上旅途,自己去看去听。一路走来有一点感受颇深:与我们的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相比,在某些方面不列颠仍然安步当车、怡然自得地享受着他们的“老套”,他们的old school,他们的old fashion。
这衣食住行最能体现日常了。便说这衣服,以前好多职场朋去英国旅游都喜欢拎一件巴宝莉的风衣回来,似乎穿上它就能特别显得职业范和英伦风。但是在南京,这样意气风发地大步流星、不经意地让清风撩起衣襟一角的机会却并不多,动辄35度以上的酷暑和阴冷刺骨的冬天显然都用不上。即便是春秋,也常匆匆数周便跳转到下个季节。尤其是梅雨时节,要是套上一件巴宝莉行走在燠热的江南雨巷,难免不捂出痱子来。
今年在萨默塞特郡住了半年多。我的房东马克有一件全天候的防风防水的巴伯尔(Barbour)油布外套,已经穿了25年了。最近,左边的袖口上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那是10月底我们一起在布鲁顿的豪瑟沃斯画廊,那里的花园被多刺的树篱环绕。当无意中看到那2米多高的灌木上结满了紫灰色的果子,我忍不住欢呼起来,以为人生即将获得蓝莓自由,再仔细端详,似乎有些细节不对,赶紧请教马克。他觉得这可能是sloe,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搜索,果然是!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这sloe为何许物也。这回轮到马克兴奋起来了:我们可以做sloe Gin,圣诞节就可以喝上一杯了!哦,原来这就是小说里经常提到的黑刺李杜松子酒。于是他一手拽开带刺的树枝,一手捏住小小的果子摘下。高处有一丛密密匝匝的果子,当他抓住那枝条,长长的刺扎了他的手指,情急之下缩回的时候,刺啦一声,袖子上被剌开了一条口子。原本我们是两手空空去参观画廊的,现在只好把意外惊喜的蓝紫色的果子放在他的巴伯尔外套的大口袋里,放到我的草帽里。按照他搜索的黑刺李杜松子酒的配方,一公斤果子该配多少杜松子酒、糖、放进多少容积的可密封的玻璃罐子里。我们得达到这个起步数吧,结果,回来后一称,我们采摘了1.3公斤!
他们相信甚至几乎“迷信”书本,烹饪书上写什么,他们就照本宣科地象做化学实验一样地烹饪。我心底嘀咕,不就是跟我们泡青梅酒、枸杞酒一样嘛,毛估估也不会有多大出入。我们的菜谱上往往写盐少许、黄酒一勺之类,自由写意地下厨,更有那讲究情境的,什么下雪天,烤鹿肉,还要即景联句作诗。而他们的菜谱上总是明明白白写着什么食材多少克,准备好磅秤量筒,照着说明文严谨地烧饭。于是乎,大厨们也不停地出书,以满足不列颠对于鱼和薯条之外的美食多样化的需求。
我问马克衣服破了怎么缝补啊?他说不用补。我问这衣服这么“古老”了,你打算买一件新的吗?他说;为什么?我这个款式现在很少了,你看这两个口袋多实用,我要考虑的是也许要给它打蜡了。巴伯尔一直有这个服务承诺,任何顾客买了它家的外套之后,无论过了多久,随时都可以拿回去进行重新的防水处理及维护。以前女王也喜欢头上系着丝巾穿着巴伯尔夹克遛她的柯基们,就像任何英国人一样,尤其在乡下,一件巴伯尔外套一双威灵顿靴子,那几乎是标配。
当我在作家欣然的家里第一次看到那双草绿色的威灵顿的靴子的时候,它已经完成了在英格兰乡村的风雨里跋涉的使命,成为伦敦家中绿植的花器。那是她的先生托比·伊迪的靴子。虽然现在托比已经离开经年,但是他的靴子和生长茂盛的富贵竹还在陪伴着家人
常听到有国人抱怨英国的食物太单调,除了鱼和薯条乏善可陈。也许是为了弥补这一不足,英国的食器却尤其多姿多彩。
有一次在厨房里,我掂着一个盘子对马克说:你知道吗,当我看到这盘子上的柳树(widow tree),我就想到了我的家乡。他很吃惊:什么?在中国,树中也有寡妇?我立即知道哪里不对头了,为我可怜的英语嘟嘟囔囔地解释:很对不起,我想说的是柳树(willow tree)。完了完了,他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也成了日后村里酒吧里的一个经典笑话。在一阵善意的哄笑之后,我说:好吧,就为了这个柳树,我还专门去了特伦特河畔斯托克——相当于英国的景德镇,可是1790 年代就生产柳树图案餐具的斯波德 (Spode)的工厂已经停产,转印陶瓷用的画纸还保留在筹备中的博物馆的展厅里。花匠马休端着他的苹果酒杯,故意摆出一个遥望远方的样子,制造一个梗,说:是的,当然,陶瓷来自中国(china from China)。
这个独特而精致的中国风柳树图案是从18世纪末在英国流行起来的,当时它是英国陶瓷艺术家受中国进口的昂贵的手绘青花瓷器的启发而开发的。不同的是英国人将图案雕版印刷在画纸上再转印到瓷器上,而不是手绘。当我们将师徒相传的手工瓷器销往全世界的时候,走进工业革命的英国人却将东方风情的装饰应用到标准化生产的食器上。从斯波德品牌开始形成影响和量产,柳树图案历经230多年一直延续使用至今。
在这个设计中,虽然后来偶有细节的变化,但是桥梁、中央的一对鸟以及亭阁和周围树木的构图体现了英国柳树图案的标准范式。要是国人或许立马会联想到“似曾相识燕归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估计不列颠人是不知道这样的中国传诵千年张口就来的诗文土壤的,这一点上他们更取乎形,而且衍生出他们自己的阐释。2020年春天,我特地带着一只英格兰的柳树盘子到苏州,带它访祖探亲,看看正宗的中国古典园林长啥样。
住在城里还是乡下?这对英国人来说不是个难题,如果有可能,他们一定会在乡下留个落脚点。除了少有人能企及的庄园城堡,小草屋,那是多少人的田园牧歌式的梦想。和心爱的小狗散步归来,远远就看见玫瑰环绕着门楣和窗棂,推开花园的木栅栏,三步两步走进家门,壁炉里柴火烧得正旺,灶上的茶壶嘟嘟作响。来一杯下午茶?
在巴特利村,画家奈杰尔的牡丹小屋就是这样一个所在。青色石灰岩砌就厚厚的墙壁,以至于Wi-Fi很难穿越,往往不得不在各个需要的空间分别安置路由器。主屋的顶上苫盖着茅草。牡丹小屋是巴特利村最古老的房产之一,国家二级保护建筑。这里曾经是作家罗伯特·博尔特的家园,他是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日瓦戈医生》和《四季皆宜》的编剧,曾经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编剧奖。有一次我跟奈杰尔说:我专门去阿什莫林博物馆看正在展出的T.E.劳伦斯的阿拉伯长袍了。他扬扬眉毛,笑着说:好吧,看来你对英格兰探索了不少。
行走在村里,到处可以看到的风格各异的小屋,门洞的木架上可以自由取阅的图书、围墙上的一丛薰衣草会时时绊住你的脚步。村东头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也如同它中国的远亲们一样每到秋深,从树冠到满地落叶,一片金黄。
巴特利很幸运,在村庄周围有一条美妙的小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当地的历史学家安希利女士逐栋研究了村里的大房子小屋子,其中有近30栋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现存最早的是桥边的农场小屋,建于十六世纪的亨些利八世时期。村里的人们把这些房产及其历史的有趣的文字记录和照片做成一个个小牌子。比如其中提到,高街17号是一座建于16世纪末的两单元小屋。马具制造商查尔斯·戴尔1863年以5.5镑的价格从乡绅内维尔·格伦维尔那里租下了这处房产。到1947年,这里的租金为16.4英镑。
牌子被安置在行人容易看到的花园里或者墙上,但又不在C位,这样不至于在你拍摄这个诗意的小村的时候到处是穿帮的醒目的标牌和招摇的旗帜。后来,人们把村里这条串起了500年历史的步行线路起名为“安希利遗产小径”。
用脚步去丈量,用时间去体会。这些都是我的“道听途说”。
作者简介:顾红艳,母爱桥伦敦总部志愿者;行者,学习者。2021年获得英国东安格利亚大学文化遗产和博物馆研究专业硕士学位。